走在四甲板中部的通道里,埃德蒙的面色很严峻。
他之前遇到了伊拉和维莱娜,那两个女孩将斯蒂耶特的还书令夸大地转述,描述中斯蒂耶特仿佛丢了一个孩子一般着急。伊拉看起来那么开心,为回到库鲁瓦上所能做的事情激动不已,已经开始倒数天数,维莱娜也是被对方影响,对着喋喋不休的伊拉笑个不停。
“埃德,要不要哪天一起去浅滩捡挖牡蛎?”伊拉提议。
“我想哪天带着大块头去小林子里散步。”维莱娜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小妖精,你说我们要不要用粮票换点肉来,找个地方烤着吃?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埃德?”“好主意哎!”
她们的对话像连珠炮一般,埃德蒙应接不暇。他没有被她们感染,也不想用之前一脸的严肃给她们泼冷水,只得强颜欢笑和她们聊了半晌才得以脱身。
或许她们有理由期待归岛的日子,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在他看来,即使母舰最微小的转向都预示着将来会发生的一连串大变化,更别说这样一次接近调头的大转弯了。
的确,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转向的传言,也没有将它和“燃料不足”的传闻联系起来。当伊拉问起转向的缘由的时候,他只是随口给出了这个答案。然而现在仔细思考其中的联系时,他却感到了不妙。
母舰光荣号是一艘排水量接近三十万吨的巨型舰船,其底部仓库里储存的木炭、焦炭和重油有数千吨。每次靠岸和归岛,他们必会在贸易活动之中补充食物和燃料。维持日常航行和发电所用的燃料不多,所以只要不是长时间逆风航行或者是强行加速,光荣号没有燃料不足的道理。
当他下午和小队的人们分开,前去下层甲板打听的时候,他的猜想被证实了:炭仓库在航行中漏水受潮了。
他在下层甲板的大食堂中找到了休息中的船工们。那些人他大多都面熟,有一些还能叫上名字。但这次,他没有看到他们身上那股仿佛来自锅炉深处的热情,反而是对上了一群表情木然的人。
他们手中的烟丝一根接一根地换,很少开口,回答问题的实话也支支吾吾的。他听到了抱怨声——因为某个后勤小队的失误,没有在睡前例行检查中发现通海阀的故障,导致在一夜之间炭仓库内积了将近一米深的水,大部分木炭和焦炭都严重受潮。
经人提醒,他看到了干净地板和墙上仍然残留的水渍,卷着煤和炭灰的水曾经流经过,将那个本来布满灰尘的区域冲刷得干干净净。
但这真的是故障吗?经过了五周前发生在内斯堡城邦的事,他已经肯定在这艘船上有为数不少迦兹朗的间谍了。所以这也可能是间谍们为了破坏他们的行程而做的勾当。
“可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一个大胡子船工在一连抽了八根烟丝之后懊恼地自言自语起来,将手中卷好抽了一半的烟丝扔在地上,狠狠碾了几下。
“我们检查的时候没有任何漏水的迹象,这些阀门可是有十多年没人动过了啊。”
很多船工一辈子也只会用到一次通海阀,它的故障更是少之又少。埃德蒙小时候看过光荣号的编年史,里面巨细无遗地记录了自起航来将近千年之间所有关于这艘船本身的事情。他那时还小,只读了最初的几十年就跳过大多数的卷宗,去读最近的一百多年的记录了。在他的记忆里,“通海阀”这个生涩难懂的字眼他可能只见过两三次,以至于他很久之后才真正了解这是个什么东西。
这种几百年都没有出过故障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坏了,无论谁都会怀疑其原因。
“可是我们把它堵住的时候,它喷得像是船破了一个大洞!是不是……”船工自顾自地猜测。
“伦克。”一边的另一个船工打断了他,“别想了,这种事谁都没法证实。”
看着这群欲言又止的船工,埃德蒙知道他们不傻,也和他抱有同样的猜测。只是基于之前的叛徒事件上,理事会对所有相关队员都下了封口令,禁止他们谈论迦兹朗卷土重来的事情。已经见识了捷思教头直接点明队伍内有叛徒的后果,埃德蒙也不打算引诱他们继续话题,话锋一转开始讨论下层轮机舱的温度、煤灰和通风。
昏暗的电灯下,斯蒂耶特坐在她万年不变的座位上,看着一本小小的书,她一抬头就看到了推门走入的他:“啧,是埃德蒙啊。”
“晚上好,老书虫。”他打了招呼。
斯蒂耶特重新把已经掉到鼻尖上的的圆框眼镜夹回鼻梁上,拿手中的钢笔敲了敲书桌一旁的座钟。
“我知道,我来晚了,抱歉。”他道了歉,拉过一旁阅读桌边的椅子,坐在了斯蒂耶特的对面。
现在是晚上十点半,大多数要早起训练的队员这时候都已经睡了,光荣号上除了必要的安保巡逻队、轮机后勤小队、清扫后勤小队和轮班的航海船员以外,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舱房。不过这对于斯蒂耶特来说不算什么,自从他六岁开始在这里识字读书,偷偷留在图书室看书到天亮的时候不在少数,一同看书的人自然就是那被他称为“老书虫”的女人。
“你要我还的书。”他把夹在腋窝下的书摆在了书桌的玻璃板上。
斯蒂耶特仍然沉默,翻了一页,没有抬头看他。她是在抗议他的到来打断了她看书的时间,但是他不会买账。
一边站起一边向后排书架走,他问道:“我想找一下光荣号的编年史,你这里还有吗?”
四甲板图书室不是特别大,它只是一个用两排,每排十二间舱房打通拼成的大房间。因为位于船的中轴线上,周围没有舷窗,它只有二十四扇舱门。不过,光荣号上最大的图书室就是这里了。位于十甲板和十六甲板的图书室都只有它的一半大,而且里面的书籍也非经过挑选,而是随机由管理员从书库中挑出的。
“你要那些东西干嘛?我记得你小时候看过编年史了。”他在寻找的东西似乎提起了斯蒂耶特的兴趣,那她总算是开了口。
他想要研究那些通海阀怎么故障才能让仓库淹没在一米深的水中。这些水对于光荣号的重量来说不算什么,不足以让人发现异常,其量却足够破坏所有仓库内的木炭焦炭。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了它,有点想重温一遍。”他避开了对方的直接问题。
斯蒂耶特的椅子发出了吱嘎的声,随后他听到她拖着长袍长裙,软底鞋在地上摩擦的声音。她跟了过来。
“埃德蒙,你都听说了什么?”她抱着胸,站定在寻找着目标的埃德身边,浅蓝色的眼睛望向他,仿佛要把他刺穿一般。
在斯蒂耶特面前,想要隐瞒任何事情都是很困难的。他可以用语气、眼神和表情骗过影手教头、伊拉,甚至骗过直觉敏锐的维莱娜,然而这些在她面前都是徒劳的。
“我想找一下光荣号水线下甲板的资料,平面图什么的。”他坦白了,“最近的传言让我很在意,我想证实一下猜想。”
“别找了,根本没有这样的东西。”斯蒂耶特的语气里没有了平时的慵懒,她很认真地说着,“你想到了什么?”
埃德蒙对她讲了他所有的猜想和拜访船工们的见闻。斯蒂耶特一手推起额前的散发,一手摸了摸下巴,似乎开始了沉思。
既然对方已经说明这里没有,他也没有必要继续寻找,这书架上看起来只有光荣号编年史、先人英雄事迹簿和传统称号来源谱之类的书籍。
“有意思!”斯蒂耶特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如果真如你所说,这里有很多一连串的阴谋和因果在其中啊!”
这就是斯蒂耶特,当遇到让她感兴趣的书和事的时候,她就会一心扑在里面,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我告诉你,其实这些资料都是有留存的。”她微微低头凑到他耳边,“只不过是属于半机密类型的资料,一般队员和船工是不能查看的。”
“那为什么告诉我?”他明知故问。
“哈,好小子,装傻。”她挤了挤眼睛,“但是我可以看!我对你的理论和猜测很感兴趣,我要研究研究,看看是不是要和阿西乌斯的人通报一下。”
“好,那我替你跑腿。”他也没有权利拒绝斯蒂耶特,只是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但你就不怕我是个叛徒,或者是叛徒把这些资料盗走?”
斯蒂耶特支起身,用她那双永远睁不开,深深藏在圆框夹鼻镜片后的蓝色眸子盯着,就仿佛看着六岁还是孩子的他。
“不。”她说,“既然我想推荐你去阿西乌斯,说明我对你有绝对信心。我也是一直看着你这十年过来的。”
十年之间她看着埃德蒙的眼神和表情从没变过,称呼他的语气也是。虽然埃德蒙才十六岁,但他和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她如同一直都是老朋友一样。
斯蒂耶特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着,自己回到了办公桌旁,在一张上好的纸上开始书写。
这是一封委托书:以四甲板大图书室管理员的斯蒂耶特的身份请求书库为埃德蒙·猛火开门,帮其寻找光荣号下层甲板的平面图和维护技术手册。
“喏,明天拿着这个去十二甲板的大书库。”她用一张草纸信手叠出一个信封,将信折三折装了进去,“拿到就回来,我和你一起研究。”
“那我就从命了。”他笑笑,将那封信收进怀里。
突然之间,尖厉的金属敲击从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传出:咣!咣!随后传来的就是金属重物被丢在地板上发出的哑哑的摩擦音。
“楼上是……电报室,会议室……”斯蒂耶特立即开始回想。
“这声音不对,我去看看。”埃德蒙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你先把门关好,可能会有危险!”
随后他就冲出门去,奔向最近的楼梯舷梯。
四甲板和三甲板中基本只有前部后部才有商队的人和百夫长、议员和理事们居住着,位于中部的这部分夜晚非常安静,通常都不会有人经过,所以发出了这么大的声响,仍然没有人跑出来一探究竟。
埃德蒙手脚并用地爬上舷梯,不顾脚底打滑扑进了走廊。电报室的门确实开着,里面还开着灯,走廊中空无一人。他听到身后传来疾跑的声音,转头只看到一个人影消失在另一端的转角。
看来那人是制造了噪音之后立即逃跑的,这个距离上他绝不可能追上对方了。
周遭安静了下来,除了有一两个人开门探头查看状况以外,没有东西发出任何声音。
他走向那开着的门,寂静的空气挤压着他。他感到一丝危险。一股温热又新鲜的气味冲进他的鼻子,刺激他的神经和喉头,让他微微有些呼吸困难。那味道太重、太浓、太新鲜了,和他们数周前在雨林里遇到的完全不同,他只能屏住气息,跨步走到门前。
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凶杀。
这是弑亲,背负着同样家族名之人的互相残杀。他敢肯定的是,那个逃走的人就是在这里将他面前的这位姐妹杀死的。扑倒在门口之内两步的女人已经没了呼吸。头部变形,额角和后脑都有明显的重钝击伤,惊愕痛苦的表情凝固在她的脸上。她眼睛突出,七窍流血,可能到死都不知道在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因为不是在船外,他们不会佩戴铭牌。他不太认识这张脸,只能默默地以姐妹相称为她祈祷。
她没有流太多血,但飞溅的血迹在旁边的工作台上、天花板上和稍远处的电报机上都留下了大片痕迹。
电报!叛徒们若是想联系他们在远方的上级,就只能通过电报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电报台前,试图从这里寻找一些蛛丝马迹。然而三个电报台上的笔记本中最后一页记录的都是今天下午拍给库鲁瓦岛的电报和回信,散落在附近的便签中也没有任何可疑。他不会操作电报机,也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之前发出电报的信息,但他觉得敌人不会那么傻,在这里留下任何有用的情报。
没有当场抓住凶手,也没有发现任何第一手线索,他必须得通知巡逻队和阿西乌斯了。调查工作还是让那些被誉为伽纳森之眼的人们来做才好。
就在他准备去找巡逻队的时候,一条不自然的血迹吸引了他的注意。这是一条细细的条状印记,划出一条大弧度的曲线向着门内的另一张工作台延伸,渐渐变淡。这是什么东西滚动留下的痕迹。
在那工作台下,他看到了那个东西。
一个朴实的钢制圆盾,一周的边上滚着精钢箍。它的其中一面溅满了血,甚至还在顺着弧面往下流。
“好了,站起来,不要激动。”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男声让他把视线从圆盾上移开,投向了那边,“我听到这边有发出异响,没想到来了一个大事件。”
稻草色的短发,白色带雀斑的脸颊,灰色的双眼,还有高眉骨高鼻梁。要不是他已经开口,埃德蒙绝对会把他认成伊拉。
“哟,这不是猛火吗。”那男人认出了他,叫上了他的称号。“我家小妹怎么样,最近没有惹什么乱子吧?”
“没,红海葵,她挺好的。”埃德蒙站了起来,但不敢有其他动作——对方左手上的那把手枪一直在对着这个方向。
“这就对了。”伊萨克·“假笑”·红海葵,伊拉的二哥——眯眼看着他点了点头,“这填了散弹的手枪不用瞄准也能崩死你,所以你很明智。”伊萨克无论身高还是长相都很像伊拉,只是右脸上那道几乎扯到耳边的可怖伤疤完全破坏了他的面相,让他的嘴不自然地向右歪着,扭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是他外号的来历。
埃德蒙知道伊萨克是在想什么,于是说道:“省省吧,红海葵,我们都来晚了。”
那男人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右脸,让那不自然的表情略微消去了一些。“退后,跪在地上,双腿交叉,手放在头后。”当对方嘴角下垂一脸严肃的时候,埃德蒙也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
他只能照做。
伊萨克就这样保持着持枪瞄准的姿势,蹲下查看了地上的死者。
“可怜的让妮·听风。”他嘟囔着,然后将死者的双眼合上。
“我到这里的时候……”
“啊,啊,啊。”他打断了埃德蒙,左手抖了抖枪,“我没让你说话。”
在这个时候埃德蒙没有任何发言权,因为他面对的是伊萨克·红海葵,阿西乌斯的触手和大脑之一。
“这是什么,恩?”伊萨克看到了工作台下的圆盾,他将其拨弄出来,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各种痕迹。“凶器,主人是埃德蒙·猛火。”没错,这就是埃德蒙昨天丢的小盾,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你要怎么解释?”伊萨克冷眼看着埃德蒙,手枪几乎已经抵上他的脑门。
“昨天我在训练场上把它丢了,伊拉可以作证。”他解释。
“好,我们会核实这件事的。”伊萨克退后一步,但架势丝毫没有松懈。
“红海葵教头!”一男一女两个穿着皮甲佩着武器的队员冲了进来。
“哦,鹦鹉螺,黑白鳗,来的正好。”伊萨克招呼着出现的两个队员,“埃德蒙·猛火恰巧出现在凶杀现场,我们得给他搜搜身。你们可要小心,他是个武器专家。”
埃德蒙没打算反抗,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解除误会。那两个队员小心而迅速地完成了对他的搜身,将斯蒂耶特写给他的委托书交到了伊萨克手中。
“让我看看……埃德蒙·猛火,要去书库里提取光荣号的平面图。”伊萨克咧开了嘴,让他那张扭曲的脸看起来更加像是在笑,“兄弟,你拿那种东西做什么?我看你现在麻烦更大了。”
“你可以去问斯蒂耶特……”埃德蒙并不想把他的猜想随意公布。
“好了,不管怎么说,埃德蒙·猛火。”伊萨克完全没在听他的话,“你现在涉嫌杀人,进行间谍活动,请你跟我们阿西乌斯的人走一趟吧。”
那把手枪始终都没有偏开过,伊萨克也不打算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会被证明为清白的,但伊萨克在此之前不会放手。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自说自话死缠烂打的性格,伊拉才会完全不承认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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